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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憐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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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秋覓接過暖爐,才發覺自己早已手腳冰涼,只是方才急著趕路,渾然不覺罷了。

她顧不上暖手,低聲問道:“聖上可有歇息?”

張儀搖頭:“聖上近日都忙到近子時,此時還早著。”

宋秋覓本來聽聞帝王還在,而舒了口氣,此時聽張儀說他政務繁忙,又生起幾分惴惴,手指忍不住摳緊了暖爐外的絨布。

張儀見她腳步漸慢,神色不安,失笑道:“您大可放心,聖上早些吩咐過奴才等人,凡是您來,皆應上前恭迎,引您面見。”

他停頓了一下,微壓低了聲音:“此時旁側也沒人,奴才說句大不敬的,奴才跟隨師父服侍聖上多年,也沒見聖上對誰有如娘娘這般上過心,您實在不必慌張——”

“至於外面的一些傳言,那都是聖上對旁人的態度,不相幹的人,是死是活實在不重要。娘娘您,那又是另一番話了。”

宋秋覓心下微松,不過她也並未將張儀的話太往心裏去。

聖上對她不薄,她看在眼裏,記在心裏,但她到底只與聖上有幾面之緣,因此並不敢托大。反倒是越發提醒自己要遵守與聖上的約定,恪守職責與本分。

通往兩儀殿的小道兩側掛滿了宮燈,將這深黑的夜映得燈火煌煌,行走了一會兒,視線裏終於出現宮殿,遠遠望去,只見裏面明燈如晝。

王禮早已候在殿前,見了她,忙不疊地躬身引她進去,兩人穿過正殿門,不緊不慢地踏在金磚上,殿內空曠寂靜,腳步聲回響在耳側,分外清晰。

行至西偏殿門前,王禮停住了腳步,他微微側身,對宋秋覓道:“奴才就不跟著了,娘娘進去吧,聖上已經候您多時了。”

宋秋覓對他微微點頭,跨過門檻,走進殿內,首先映入眼簾的,依然是前方絲綢屏風上帝王端正的影子。

挺拓肅然,華嚴威正,被燈火映得清晰。

宋秋覓感覺喉口有些發緊,有些幹燥。

她細步走到了屏風前,甫一繞過,徑直跪下:“妾身參見聖上,聖上萬福金安。”

她看不見帝王此時的神情,只是低眸看著膝下金磚上典雅的紋路,手掌貼著冷硬的磚石。

依稀聽到一陣細微的衣袍摩擦聲,她未來得及辨清,便感覺一只溫熱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,那端傳來力量,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。

腦中尚顯混沌,宋秋覓只是楞楞地看著蕭問淵以手包繞著她的手背,輕輕舉起,微蹙著眉低頭望去。

天子昳麗光華的面容近在眼前,蕭問淵本來便生得極好看,只是平日裏威勢過深,萬人膽懾,才讓人總是忽略他過分出色的外表。

宋秋覓此時距離他極近,仿佛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,於是她清楚地看清了他綴著冷霜的眉峰,高挺冷然的鼻梁,還有眸中翻滾的墨色。

她悄悄低下了眸子,不敢再看。

蕭問淵細細查看了一番,確定她手上的傷已無大礙,方才因著她手掌貼著冷硬地面而起的淺淡不悅才慢慢消散。

只是,臨分離時指尖傳來的涼意,卻讓他無端籠上了另一種情緒。

他低眉望去,眼前的少女穿著一件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,她容貌端麗秀致,膚色亦如白玉一般瑩潤白皙,下巴尖尖,臉上是未完全長開的清麗艷色,有些稚氣般的可愛,恰似裙邊上繡著的折枝花蕊,輕染晨露,含苞待放。

只是,她的身子看上去單薄,身上的襦裙,更顯輕薄,在這已顯涼意的時節裏,含苞的花骨朵兒仿佛被霜打過一般,顯出瑟瑟之意。

蕭問淵伸手輕輕在她的發絲上拂過,又順著撫過了她瘦削的肩頭。他的動作極輕,仿佛只是一陣耳邊飄過的微風,在她的衣裙布料上方飄然而過,宋秋覓還沒反應過來,他便已經做完了這一切。

“你是冒雨趕來的?”耳畔帝王的聲音驟然響起,隱隱藏著一份難以分辨的薄怒。

這怒氣來的莫名,令宋秋覓一時有些懵然,順著帝王的話語思去,才憶起自己方才出來東宮後,天上確實掉起了細密雨絲。

但那雨並不算大,她也懶於回去取傘,就這麽淋著小雨,一路進了密道,待出密道時,細雨已然是止息了。

宋秋覓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上的衣裙,指尖果然染上了一層濕涼,應是方才行路間掛在衣裙上的雨絲。

她的指尖也是冰涼的,此時被蕭問淵這麽一問,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冷,忍不住搓了搓手指,弱聲道:“是……妾身一時情急,就沒顧得上打傘。”

她得了情報後,只想快些將之傳達給蕭問淵,匆匆出門,哪還管得上這種細枝末節。

想到這裏,宋秋覓不顧隱約自衣衫外透過的寒涼,趕忙將袖子裏折疊的紙張拿出來,遞給蕭問淵。

她鼻頭微癢,聲音忍不住打著顫:“啟稟聖上,這是妾身今日得來的消息,還有些深處不甚明晰,請容妾身再探幾日。”

她正欲就紙中的內容多做一些口頭上的說明,蕭問淵卻一把接過,徑直展了開來,他極快地掃完了所有的字,而後將之合上,放置在了一旁。

眉間的寒霜仍未消融,只是話語稍微和緩了一些:“趕著過來,就是為了這個?”

帝王的語氣不善,加之身上傳來的冷意,宋秋覓往衣襟裏縮了縮脖子,這一幕恰好被蕭問淵盡數納入眼底。

他微嘆了嘆,止住了要說的話頭,站起身,在宋秋覓茫然的神情中走到一旁的黃花梨龍紋衣架旁,長臂一攬,取下一件帶絨披風,停步在她身側,將披風披在了她的肩頭。

“近日天寒。”蕭問淵語氣有些發沈,“莫要涼了身子。”

他本來還想說些什麽,但見她眼底怯生生的,微有些可憐兮兮地望著他,鼻頭還有點發紅,很像某種無辜柔弱的小獸,所有欲說的話一下子就收了回去。

他並不想在此刻折了她的心意,打擊到她的自信以及自我價值認可。

但見她呆呆的神色,似是還有些發懵,他心中微癢,幹脆伸手過去,幫她將披風上的系帶也一並系了上去,離開時,順手攏了攏她的衣角。

宋秋覓低頭,看著蕭問淵的指尖在自己的領口打了一個漂亮靈巧的結,他的這雙手,雖然矜貴,但似乎什麽都會做。

他的手指翻飛,很是優雅,並沒有碰觸到她,但不知怎的,她卻感覺心間仿佛被戳到,又酸又軟,不知不覺湧上一股溫熱。

披風內襯著的是白虎皮,又厚實又柔軟,貼在她的身上,臉頰微低,就觸碰到了上面的絨毛,暖融融的。

她依稀間好像嗅到了一股清淡的龍涎香,一時不敢深思,想將頭埋得更低,卻離那絨皮更近了。

“妾身謝聖上聖恩,感激涕零,無以言表。”有了毛皮披風,她的身子很快地暖了起來,忍不住從內裏悄悄伸手將自己越發裹緊了些。

蕭問淵看著她頭頂發絲上掛著的細微水珠,從懷間抽出了一張帕子,拋給她,言簡意賅:“擦擦頭發。”

“哦——”宋秋覓的聲音微微帶著鼻音,反應有些慢,不自主地就將聲音拖長了些,配上那雙澄澈的剪水秋眸,越發顯出一股天真的純然,她接過帕子,擦起了頭發。

帝王盯著她慢悠悠的動作,心間竟染上了幾分無奈,開始想著,這般冒失大意,對自己不上心,也不知是如何一個人長這麽大的。

一個人,想到這裏,他忽然意識到,宋秋覓十幾年的人生中,父母大多缺席,她全然是憑著眼前這個瘦弱的脊背,獨自頑強地生長,經受住了寒霜侵襲,風雨擊打。

心底一股莫名而生的輕微憐惜不知何時悄然放大了些。【gzh:又得浮生一日涼呀~】

宋秋覓擦完頭發,本想將帕子還給蕭問淵,卻想起是自己方才用過的,一下子躊躇在了原地。

帝王看出了她的心思,微擡手道:“不用還了。”

宋秋覓怔住了。

他見她這般,補充道:“朕還是送得起一方帕子的。”

蕭問淵說這話的時候,聲音微喑,語氣正式平常,但宋秋覓卻從中聽出了一絲調笑打趣的味道。

她瞪大了眼睛,再往帝王面上瞧去時,並未見到什麽異常,只以為是自己方才聽錯了。

怎麽看,調笑這個詞,也與帝王一貫的冷肅威重十分不符。

只是她的聲音卻在不知不覺中弱了下來,臉頰似有些不知緣由地發熱:“是。”

她將帕子小心疊好,放入了袖中,才再次想起此行來的正事。

宋秋覓覆又提前先前未竟之語,囁嚅著開口:“不知聖上怎麽看,還有無什麽需要妾身做的。”袖袍下,她的手指攥緊了方才塞進去的帕子。

帝王如墨的黑眸望著她,輕輕啟唇:“不急。”說罷,他微擡下頜,對著殿外喚道:“王禮。”

王禮應聲小跑著進來,低頭恭敬道:“聖上可有吩咐?”

蕭問淵轉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,眉宇微動:“去吩咐宮人,將地暖燒熱些。”

王禮心如明鏡,聖上體熱,並不畏寒,就算到了嚴冬,地暖燒的也並不旺,地磚亦一樣顯涼,如此吩咐,只能是為了太子妃娘娘。

宋秋覓自然也知道這是因著自己。

她將自己往披風裏縮了縮,鼻端越發溢入龍涎淡香,擾得她心緒微亂,悶聲道:“妾身待不了多久,陛下不必專門費心。”

越是這樣,她就越覺得自己所欠蕭問淵甚多,這輩子就算都賣給他,也還不清了。

蕭問淵沒有認同,只是道:“暖會兒身子,喝杯熱茶再回去。”

“至於你所為之事,朕領受了,只是日後不必如此莽撞。”他的聲音漸沈,隱含輕微責怪,“近日天氣轉涼,常伴細雨,又是夜裏,這些事情,等到白日再來也耽擱不了什麽。”

“或者遣人前來,也不是不可。”

似是擔心自己語氣太重,蕭問淵聲音放柔了些:“當然,你做的很好,遠超朕的想象。”

他這句話不是平白無故的誇獎,也不只是單純為了安撫她。

而是他從她方才的信報中窺見的。

敘述的事繁多而雜,但在她的筆下,仿佛一切都自發地各歸其位,有條有理,邏輯清晰。事由,過程,分析皆羅列其上,一目了然。

從宋秋覓的過往看,從前應是沒人教她這些,但她卻好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。

蕭問淵的心底忽然湧起一股遺憾,似在可惜她父親早逝,無法親自教養她,平白浪費了她的才華。

帝王斂眉思索,空氣中霎時寂靜了下來,半晌後,他擡眸看向她:“朕想教你一些經史策論,書畫墨談,不知你可願意?”

宋秋覓的心間微顫了顫,似有些不可置信地擡起頭,仰面看他。

從前在宋家時,無人關心她的衣食住行,也自然沒有為她專門延請過夫子,只是將繡架丟給她,讓她多學些女紅。

她幼時曾跟在宋霜眠後面,到了族中學堂,在學堂的最角落裏,習了一些字,再往後,就是她自己在父親的書房中翻看著他留下的書籍,遇到晦澀難懂的地方,亦是自己想辦法弄懂,或是央著幾個堂兄弟,幫她帶去問問夫子。

許多個寂寥難熬的日子裏,就是這些書籍伴隨著她度過,只是習的越多,越發覺著自身的淺薄,單憑自己,學的實在有限。

眼下,蕭問淵卻說要親自教她這些渴慕的知識,宋秋覓的指尖抖動著,仿佛在做夢一般。

帝王自幼便是由德高望重的三師教導,薈聚天下名典,他的課業學力,自是世間少有人能比,更別說以他的身份,能讓他紆尊降貴親自相教的,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人來。

宋秋覓眼中酸澀,動容道:“聖上之恩,妾身結草銜環,亦不能報也。”

蕭問淵將她的情狀看入眼中,向來冷然懶顧他人心情的他,此時喉間卻仿佛被堵住了一般,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

亦不敢貿然出聲安慰。或許,她也並不需要他幾句淡薄的安撫。

蕭問淵從前也經歷過許多事情,過往覆雜而晦暗,他知此時應該靜靜留她一人平覆,便沒有出聲。

只是望著她微紅的眼眶,心中竟第一次生起一絲名叫後悔的情緒。他頭回品嘗著這種滋味,想到,或許在多年前,他就該關照一下舊臣的子嗣。可之前誰又能想到,宋家對自家的親眷骨肉,亦是如此涼薄。

此時橫生的覆雜心緒在心間徘徊流轉了幾個來回,一時找不到出處,最終只是化為一句:“你想先學什麽,朕教你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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